提到《大话西游》（下称大话），你会想到什么画面？我指的是网易运营了18年的端游。
或许你印象中会有以下这些画面：从最早的写实风到之后有点“古风”的感觉，不管怎么变换，看起来似乎都有些古早和下沉，构图上大多以人物为主体，设计也相对简单粗暴。
可是再看看他们近几年的素材，我怀疑我吃错药了：
点开他们的网页，活动宣传图都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不止是角色变好看了，他们的构图也变得更加注重空间感。除了敢用大面积留白，还放弃了以前角色怼脸的设计方式，转而化用书法一类的传统元素来突出主题。
聪明的你一定能想到：在这背后不止是技术的进步，他们肯定有什么颠覆性的理念变化。这种变化除了让设计更大气，也在气质上增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国风味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4月26日，网易游戏学院举办了2021N.Game网易游戏开发者峰会。28日晚，《大话西游2》经典版、免费版主美何丽华就以《大话西游——十八年国风审美生命力》为主题，讲了讲大话美术的迭代历程和设计理念。
在整理之前，葡萄君也没有抱很高的期待值。但听完之后，我发现这次分享包含了不少从底层打通的设计思路，而且讲解相当通俗易懂，让我这个非美术出身的人也看得频频点头。
例如他们从古典舞中得到过灵感，找出了契合国风的基础形状来强化风格；在“表面功夫”做足之后，他们又从唐俑、壁画等传统文化中得到启发，让设计变得更加丰满。对长线运营十八年的大话来说，这些变化显然相当重要。而对其他阶段的项目来说，这种由浅入深的复盘也难能可贵。
以下是经过整理和摘录的分享内容：
圆曲之道
大话的美术迭代，要从「圆曲之道」开始讲。我们的团队成员都是古风爱好者，有一个小姐姐特别喜欢中国古典舞，我们从她身上学到很多。大家有没有发现，古典舞的舞者一直在各种旋转、画圆？
左 邵俊婷 北舞研究生部舞蹈领域艺术硕士十周年实践展演
右 北舞2015级表演班 央视国家宝藏版《纸扇书生》
有人说，中国古典舞就是画圆的艺术。我们来观察一下圆这个几何图形——它为什么可以被抓取出来，做为国风审美的代表？
我们看一下这张图：非常普通的植物剪影、方形细框，几乎没有任何风格倾向。大家有没有办法让它看起来显得国风一点？
按一般套路加一些中国元素装饰，好像确实国风了一点：
但有没有觉得装饰太多会显得复杂、老旧？因为现代审美普遍倾向于更简洁的造型。那我们来试试圆。有没有感觉到一下就国风了起来？而且比加纹饰的效果更好。这是为什么？
原因在于，我们传统文化中就有非常多圆的存在。先从右边看起：这个圆形的光照在墙上，再加上竹林的影子，有没有一种“漫步竹林中、遥望天上月”的感受？这其实是一种属于中国的独特寓意。
包括左上传统园林里常见的月洞门，如果把它换成方形，可能就和我们小区的单元门差不了太多。左下这副圆形镜框和我们刚才的例子一样，这种装裱方式叫做“镜片”。单看画面内容非常抽象，也没有任何倾向，但是有了这个圆，整体就国风了很多。
这些随处可见的圆，在我们的生命里潜移默化、给了许多暗示。所以无论是美宣还是界面实例，大话在美术表现上也用了非常多的圆，它给我们提供了特别符合国风审美的形式感：
在这个安装下载的界面中，可以看到桃花、水墨之类的国风元素，但感觉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大家注意看下右下这个方形的按钮，如果我们把它换成圆，有没有觉得瞬间别致了很多？它虽然很小，但却可以马上提升画面整体的品质感。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给我们带来很多灵感的舞蹈之圆。不仅仅是中国古典舞，几乎所有舞蹈都离不开旋转，同样是画圈，它们的区别体现在什么地方？
左一出处：孙灿 唐印 第十二届全国桃李杯，其余源自网络
像芭蕾舞、交谊舞非常端庄优雅，转圈比较单一，中国舞更强调灵活、多变；像一些韩舞、宅舞会强调性感、可爱，中国舞就相对内敛、含蓄；探戈、街舞强调力度感，中国舞相比起来就更柔和自然。
我其实更喜欢中国舞的圆，动静都有韵味、行云流水。那又是什么给了我们这种行云流水的感受？是曲。因为中国舞中，圆和圆之间连续的曲线非常灵活多变，各个方向都有非常丰富的节奏和变化。
我们再来做一个小实验：这是一些很简单的黑白线条，很简洁、现代，即使有“镜片”相框的加持，好像也没有什么风格倾向：
我们试一下把图中的直线变成曲线，瞬间就国风多了——这个曲线就像一片连绵的远山，但它的层次、颜色其实都没有变。
我们传统文化中的曲线也非常多，比如盆景、九曲回廊、太湖石、迎客松这些典型的国风符号：
可能有一些同学会有疑问：盆景、九曲廊桥是人工所造，但太湖石、迎客松不是天然就长这样的吗？确实是，但它们也是经过国人审美的挑选，才成为了国风代表的物象。当外国人说到松树，他们联想到的应该是类似于圣诞树的形状。对比一下两种松树，哪一种更中国呢？
所以在游戏中，我们也使用了大量曲的元素——红旗招展、墨色渲染路线。整体画面趋势非常简洁，但很有气势。从曲的动势中，能感觉到气韵在流动。
界面上的应用也一样，比如闯关界面加上曲线，就能显得过程更加曲折坎坷：
好，现在我们有两个国风工具：一个圆，一个曲，而它们还可以再次结合。
自然界的曲和圆真是太多了，因为真正方直的物象很难自然形成。即使刚崩裂的方形石头，经过岁月打磨也会变成圆和曲的形态。大到宇宙星球、小到粒子，圆与曲既是它们的轮廓表现，也是运动的轨迹。所以圆曲会给人一种自然、循环、流动的感受。
大话的宣传美图就有很多圆曲的表现，它们非常符合国风审美。大家能感受到当中循环、流动的感觉吗？
我们再来看看东西方园林设计的差异：西式花园是经过精心修剪的，有一种几何秩序、人工干预的美感。
而中式园丁下手十分巧妙，仿佛植物天然就长成这样。他们追求的是大巧不工、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对比起来，西式花园平直宽阔、周围一目了然；而我们中式园林好像特别怕一目了然，会通过假山照壁、曲桥回廊来制造迂回婉转的感觉，追求移步换景、曲径通幽的意趣，这就是圆曲流动、循环的体现。
我们还可以探究的更深一点，比如传统文化中圆曲的内核。与直白的直线相比，迂回的曲线是不是更委婉、更含蓄？与充满棱角的方相比，圆是不是更内敛、克制呢？
然后我们来欣赏一段舞蹈《爱莲说》。注意看这个回眸，真是太美了。
出处：林霖 爱莲说 北京舞蹈学院 练功室版
我想说的是，这个回眸不是直白地看向你，而是经过垂首、回眸、微笑，再垂首，这一系列曲折的动态来表现。这种曲折就像诗里说“不胜凉风的娇羞”、“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感觉，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如果现实中有妹子这么看向你，你会不会产生一点幻觉？
出处：林霖 爱莲说 北京舞蹈学院 练功室版
看过圆和曲之后，我们再看这两张画，有没有新的想法？同样是我们大话的主角英女侠，下面这张有很大的改变：首先主角不再作为前景，而是居于屏风之后，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趣；其次人物也不再直视观者，而是处于垂眸的状态。
回顾一下刚才说的圆曲之道：从形态的圆曲结合到情态的圆曲结合，我们做国风项目可以多多接触各种传统文化的滋养。毕竟看起来和美术没有直接联系的古典舞，也能帮助我们领会圆曲的意蕴。
相由心生
说完圆曲之道，我们来看「相由心生」这个部分。我会从形形色色、象征意义、角色背后三个层次来说明，怎么从藏品或传统文化里汲取创作灵感。
形形色色
形形色色，就是指从外观和色彩上切入、借鉴。比如基本上每个游戏都会有春节时装。
怎么做出差异、找到属于大话的特色？我们的原画小哥在讨论方案时，翻到了在西安、国博观展时搜集的资料：这些唐朝的侍女陶俑有漂亮的曲线、好看的中国红，特别是踏马出游的帏帽，在今天看起来也相当时髦，所以我们决定用帏帽作为春节时装的主要设计点。
平时，我们还有搜集时装秀视频的习惯。下面是国内一个古代服饰复原团队的作品，从中能很好地感受到帏帽飘逸的动态。
襦裙、披帛加帏帽，这种典型的唐风形制，有一种中国风的本质与美感，非常符合大话在审美方向上的追求。
图片来源于二〇二〇·中國裝束復原秀
于是我们以踏雪和寒梅为主题，设计了下面这套时装。其中红白大面积的配色、两种不同材质的搭配运用，都有比较直接地借鉴了唐俑的形制。
除了时装概念本身，原画小哥在宣传素材上也运用了前面说到的圆曲意趣、留白处理，引入一些故事性的想象空间。在这一系列的美术包装之下，这套踏雪寻梅成为了当年时装的爆款，也成了大话团队汲取、重构、应用的典型案例。
除此之外，我们也将大话拓展到了各种舞台，比如和屈汀南老师合作实体时装、登上春晚舞台。总结一下，形形色色就是从形体和外观上参考古代的真实形制，这样比较直观，也容易出效果。
象征意义
大家知道大话有多少个角色吗？主角一共有52个，真是辛苦了画这张长卷的同学。
很多古风游戏以门派切入，强化门派特征。而大话以单个角色作为切入点，每个主角的差异性都很大，故事性也很强。这就引出了大话角色设计的核心需求：如何在52个主角之外再塑造新的角色，并且让人印象深刻。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从法海寺的资料里又翻出来一些宝藏——水月观音的典故：观音身上满布璎珞宝珠，除了这些精美的装饰，大家有没有看到那层薄薄的细纱？
放大这些细节，我们会看到纱上有六边形的花朵。它既象征坚固金刚，又代表圣洁，是菩萨镜花水月、真实不虚的印照。
这些象征性的细节，对我们思考方式的影响潜移默化。设计龙族主角概念时，原画小哥就用这种寓意、象征的思路设计出了龙族男主的角色。
在资料库中，他找到了一颗冰冻心脏的图片。然后就以此为原型，在龙族男主的身体里安上了一颗冰心，呼应他作为龙族行者冷心悟道的主题——他的心很冰冷，但有一天也会被人融化。
主旨定好以后，头发、衣服、武器的设计也就迎刃而解——全部都由冰冷的海底得来，没有人为痕迹。这种思考模式，来源于对细节、局部象征意义的提取，由一及全。
角色背后
在思考文化内核时，原画小哥又掏出了法海寺的壁画——去采风一趟真是太有用了， 什么素材都有。
这个鬼子母的壁画，除了行云流水的用线和颜色吸引我之外，故事也很有趣：
鬼子母跟鬼王有一万个孩子，她最喜欢小儿子嫔伽罗。她每天都要出去吃一个别人的孩子，有一天她回家找不到嫔伽罗了，伤心欲绝之际只能去找通晓过去未来的佛祖。
佛祖对她说：你有一万个孩子，少一个又如何呢？她说，少一个也是我的命根，没有嫔伽罗我也活不成了。佛祖又说，世间许多女子都只有一个孩子，却被你吃掉了。你能体会她们的伤痛吗？鬼子母听完顿悟，佛祖打开金钵，嫔伽罗就躺在金钵里。
这个故事也打动过金庸先生。他在天龙八部里塑造了南海四大恶人，其中叶二娘是虚竹的母亲，其原型就来自于鬼子母。
右上图来源：1997年TVB黄日华版天龙八部剧照
右下图来源：2003年胡军版天龙八部剧照
我们再回过头看这张壁画，会发现母亲用手护着小儿子的额头，好像担心他再次走丢。她扇子上的日与月代表着母爱陪伴的日日夜夜，小儿子已经跟母亲一样皈依佛法、双手合十了。了解故事之后，你会觉得角色无比鲜活，比单纯地画一个美人要更有说服力。
大话在创造角色时，也是这样考虑的——为了形象而设计服饰、为了传递故事而表达美。比如我们设计的龙族女王，文案是这样归纳的：
从文案中提炼出理念之后，草图就已经有一些效果了：这些丝丝缕缕的分割线像黑影从深渊里渗出，来塑造女王的冰冷气质。在没有任何细节放大的时候，我们把形式感做足，人物的气质就已经能被服饰衬托出来了。
而这张概念图则是在表达她背后的故事。因为她来自暗影，所以半张脸隐藏在一把来自深海的扇子之后，整个人藏在阴影当中。加上非常强的妆容、夸张的领子、鱼鳍的质感，都在呈现一种帝王气息。这种用神秘感和世界观叙事的设计，就是我们从法海寺壁画中学到的。
总结一下：第一层，从外观上借鉴；第二层，提取象征意义，由一及全地推出整个形象；第三层，思考表象背后的故事，挖掘文化内核。这样层层递进、由内而外地呈现，设计出来的造型就会丰满、经得起推敲，而不止是好看这么简单。
注入生命力
最后说说我们的开发团队。产品是人来做的，我们的同学都是传统文化的热爱者，有书法、中国舞、钱币收藏等等不同的兴趣。除了工作之外，也要有足够的输入来滋养自己。
这些花絮照片是我们美术团队的一些日常活动，包括去敦煌、香港、巴塞尔、故宫等等活动。还参与过一些宣传片拍摄，接触过许多非遗艺人和艺术家。
这些各个维度的感知，不是每个项目都能够长期投入的。所以我们美术同学非常幸运和自豪，在这些滋养下我们能保持对艺术愉悦、探究的心态，才能给大话带来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我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想了解更多峰会资讯和干货，可以点击https://game.academy.163.com，到网易游戏学院官网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