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GaaS游戏来说，「时间」可能是个令人感到不安的词。毕竟，开服的好坏只是一时，后期运营才是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同个内容玩久了，玩家总归会想看看其他新游戏，这是本能；随时间流逝，更多同类新品也会加入战场……新老交替，在业内属于常见生态。但这里面也有例外。比如在近些年新品MMO涌现的背景下，运营已有10余年的老牌产品《最终幻想14》（下称FF14），反而有了逆增长的架势——今年6月国际服更新7.0大版本后，FF14的同时在线人数，创下自2013年（2.0版本）以来的新高，近期游戏活跃用户日均登录时长已达7小时；昨天周五，国服（由盛趣代理）更新7.0版本后，不少玩家进入了「身在工位，心在FF14」的状态。以往聊起这些成功克服长线危机的MMO，我们往往会研究他们在提升留存、消费体验设计上有哪些改进巧思。但FF14没法这样分析。不说太多，就单拎其中一点：FF14没做游戏内商城，也没在游戏里做消费活动提示，玩家要买东西，就必须在游戏外打开官方商城网页。做游戏的都知道，玩家操作每多一个步骤，就等于多一些流失，所以现在大多数游戏都把消费流程缩得很短。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FF14依然没有在商业化方面做强刺激消费的改动。那问题就来了：FF14是怎么成为全球头部MMO？又是怎么在运营10余年后，同时在线人数还能创新高的？既然商业化设计不是强项，那它把劲儿用到哪去了？海外调查机构MMO Populations，根据数据推荐的6大必玩MMO，FF14赫然在列。
把7.0版本更新、过往FF14内容结合起来看后，我觉得FF14可能有些太老实了。它走了条最古朴简单的路：做内容时用的劲儿不少，却没花心思多想想怎么挣快钱。就拿7.0版本更新来说，如果说这次FF14有什么调整、改动较大的地方，那有且仍只有：内容。和以往相比，其实7.0更新的形式变化不大，依旧是推出新主线、新种族、新职业、新副本等内容。但在不变的形式背后，7.0在内容体验上的改动，其实相当大，甚至可以说是FF14先前从未有过的。首先从最直观的视觉层面来看，它的美术质量终于有了大幅提升。FF14起初是一款PS3游戏，以往没做过明显的画面升级。但在这次新版本中，FF14在色彩、光效、分辨率、材质、纹理等方面，都有了明显优化，洗掉了不少「一眼年代感」的古早味儿。左右滑动查看。图源YouTube@Digital Foundry吉田在前不久粉丝节接受媒体群访时表示，这样做是为了保证游戏各方面品质，能跟上时代。吉田还表示，现在及今后，他们都会尽量去尝试最新的技术，以追求最先进的综合品质。我们在先前的文章中提到过，FF14在6.0版本中，为步入高潮的剧情收了尾，游戏先前的伏笔尽数回收，相当于官方结束了过往10余年来，玩家与无影（游戏里的反派势力）之间的恩怨情仇。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FF14会翻开新篇章，讲一个全新的故事。只是7.0预告资料片出来后，可能很多人都看懵了——先前FF14各个版本，故事主题基本都有个共同点，即“拯救世界”的调性。拯救世界是个很严肃、压迫感较强的背景，具体拿内容来说，如果回看FF14 5.0、6.0版本的资料片，你会发现，光之战士（玩家扮演的角色）几乎是不怎么笑的，背景音乐也在渲染紧张、激斗、决战的氛围。但7.0资料片，开局光之战士就笑了，配上欢快明亮的背景音乐，给人一种马上要去海边度假的感觉。资料片的对白，也明示了踏上未知旅途、进行王道冒险的意味：“蔚蓝的天空，苍茫的大海，还有未知的冒险……应该马上就到了”“那就是我们这次冒险的新舞台了”……相应的，这次7.0新增的地图，也有着和其他区域全然不同的风格。比如茂密葱郁、颇有热带风情的图莱尤拉，结合主线寻找传说中黄金乡的故事，塑造出了一种「在充满多样生物的雨林里寻宝」的神秘感；随着主线推进，玩家之后又会来到名为第九方案的新主城，而这里的风景又和图莱尤拉大相径庭——高不见顶、灯光点点的大楼，在空中穿梭、连接楼栋的连廊，突显科技感的霓虹光……这便是FF14首个赛博风主城。如此来看，7.0要激发的，或许不再是玩家拯救世界的英雄气概，而是对未知大陆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最后，FF14在7.0版本中还有一个反向操作——提高副本机制难度，给玩家上上压力。之所以说反向，是因为先前接受日媒Famitsu采访时，吉田提到说，他们以往一直在降低FF14的游玩门槛，在设计副本机制时，也会尽量让玩家玩起来没压力。但回看这10余年，吉田觉得，自己和团队在这方面可能做过头了——游戏毫无压力，玩起来就没意思了。对于吉田这段话，估计不少FF14玩家都感同身受。因为每次FF14大版本主线推完后，接下来玩家要打的副本，来来回回就那些。打多了后，很多人已经有了肌肉记忆，BOSS还没动就知道他下一步要往哪走，BOSS手还没抬起来玩家已经提前站到了安全区域……也会有水友和我调侃，说打FF14副本“困到快睡着”。但到了7.0，FF14调转了方向，开始反过来给玩家上难度。新版本中的不少副本，可容不得玩家再犯困。因为安全位置在哪，不好预判；留给玩家的容错率，也更加有限。比如在7.0 4人支线副本（之一）的某场BOSS战中，玩家需要盯紧里面坐着隐身幽灵的旋转茶杯，才能及时躲开攻击，等黄色攻击范围亮了之后再躲，大概率是来不及的；再比如，7.0新出的100级歼灭战中，有个机制需要玩家自己对准墙上的空缺，否则会直接被撞飞秒杀……图源B站@顾跑跑。这里直接撞飞死掉了4个玩家（看左上血条）。
看到这儿，可能你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卷美术这点比较容易理解以外，其实FF14在7.0版本中做的很多其他新尝试，是有些非主流的。其一，FF14 5.0和6.0的剧情收获了颇高的好评，也因此收获了大量新玩家。当时游戏甚至一度超过同赛道大佬级产品《魔兽世界》，成为全球最热玩MMO。2021年5月，MMO Populations显示FF14活跃用户数量位居第一。其二，MMO提升副本整体难度，乍一看也有些不合常理。我先前问过身边一位MMO玩家：你觉得MMO副本（除了高难副本）应该做得难一些吗？他直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做那么难干啥？MMO不就是为了社交吗？搞那么难哪来的大DAU，你还社交什么？”但在MMO已经走过10余年的吉田，却和团队做了反直觉的选择：MMO，不能做得太简单。实际上，回看游戏以往内容，你会发现，FF14本身就是个很反直觉的游戏：它赚钱态度似乎一向都不积极，也不愿意随主流偏好来调整自己——在当今以“游戏节奏快，玩一会儿就能爽，氪了立马更爽”为设计常态的行业环境下，FF14反而显得很传统、慢节奏。一款看似和快节奏生活不匹配的游戏，却留住了不少玩家，在行业里走过了十余年。为什么？其远离快节奏生活的设计，或许也正是它的差异化卖点：第一，FF14没有在教玩家怎么玩游戏，而是让玩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它是MMO，但没有把社交作为吸引玩家上线的核心动力。这一点从游戏设计的方方面面都能感受到，FF14把玩什么的选择权交给了玩家。在这里，独狼玩家有不少。对这帮热衷做任务、看剧情的人来说，FF14完全可以玩成单机JRPG。而能实现这点，不仅是因为玩家可以选择和NPC组队下本，更是因为FF14的内容体量足够大，其故事也足够有深度。以7.0为例，在剧情方面，玩家可以体验的，不仅有新主线及支线剧情，还有两个全新职业：绘灵法师、蝰蛇剑士——FF14的职业不仅代表一套新玩法，还意味着一套完整独立的职业剧情。因此，从体量来说，FF14每次大版本更新，都相当于为独狼玩家提供了大量可玩的单机JRPG内容。当然，量大还不是重点，最关键的是，FF14的剧情故事、角色塑造，做得足够深入人心。具体来说，他们不像是「让玩家接任务」的道具人，更像是活在这个世界里，被玩家和其他NPC都会惦记的、有血有肉的人。比如在3.0剧情中，NPC奥尔什方为玩家挡下致命伤后去世后，并没有就此彻底从游戏里消失，你仍能察觉到奥尔什方在世界里留下的痕迹——在库尔扎斯的神意之地，矗立着他的墓碑，玩家来到此地，便会遇到正在缅怀悼念的NPC。图源B站@小树袋熊的饲养员。4.0版本开服前夕，玩家们聚在奥尔什方的墓前，陪这位在3.0中结识但牺牲的挚友，一起进入4.0。
除了任务和副本，很多休闲玩法，玩家也可以独自体验。传统来说，大家可能会下意识觉得战斗、打本是MMO的主要内容，休闲玩法为调剂用的额外内容，不会做得太深。但在FF14这儿，休闲玩法的可玩性和内容体量也相当大。就算不打本，玩家也能玩很久。以捕鱼人这个采集职业为例，玩家练级钓鱼，有自己的职业剧情；每种鱼有自己的图鉴介绍；不同渔场要用不同钓饵；特殊的鱼需要特定的天气、时间和前置要求才能钓到；随着版本更新，钓鱼玩法还在不断迭代，6.0版本就新增了海钓玩法，可以理解为是钓鱼佬的24人大型副本，只不过大家进去不是砍怪，而是疯狂钓大鱼。FF14玩家之间流传甚广的梗「倾听感受思考，钓鱼打牌赛鸟」，也变相说明了FF14玩家的多样性，这些玩家并不一定是为了MMO、社交来的，可能单纯就是为了其中某个玩法。当然， 不强制社交，不代表这个游戏没有社交。毕竟FF14本质上依然算是款MMO游戏，所以各类PVP、PVE，以及打麻将等需要多人游玩的休闲玩法，并不会少。如果玩家想要挑战高难度副本，一般也需要和长期配合、形成默契的玩家，组成固定队，共同研究副本机制，才有机会通关，所以喜欢挑战高难本的玩家，身边往往有几位联系密切的亲友。也有些社交型玩家对上述内容都不感兴趣，就喜欢跑去逛rp店（roleplay，玩家扮演成店里的老板、员工之类的角色，接待其他玩家），或是在广场看其他玩家整活……此外，由于FF14有导师认证系统的存在（指导新玩家熟悉游戏、为新玩家提供帮助的老玩家，被称为导师），很多新玩家在游玩之初就能结交到有耐心、友善的朋友。虽然偶尔会闹出「导师跑去金蝶游乐场，当场抓获自家不积极推主线的豆芽」（金碟游乐场是FF14里的休闲娱乐之地，打牌赛鸟的好去处。豆芽指新玩家）的笑话，但更多情况下你会看到，在长期的指导和陪伴中，导师和豆芽之间能建立异常深厚的友情。图源B站见水印。某导师因病去世后，其豆芽在游戏里发起了悼念仪式，很多路人玩家都自发参与，为这位导师送行。
第二，FF14商业化是很传统的，放在当下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商业化设计比较弱的。放眼市场来看，MMO品类近些年涌现出了不少FTP（Free To Play）新品，以前的一些经典点卡老游也会转成FTP，尽量降低游玩门槛，吸引更多玩家，再通过内购消费来实现营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FF14依然要点卡。按时间收费，这本身就是对玩家的一种筛选。更怪的是，在筛选出来这批愿意花钱玩游戏的玩家后，FF14却没有设计太强的消费刺激。我们在前文已经说过，FF14游戏内没做商城，玩家无法直接购物。实际上，就算进了商城网页，你也会发现，这里没啥贵重商品：时装大部分都是128元；目前最贵的是338元的礼包；商城里没有抽卡商品，不玩概率，都是即买即得。最关键的是，FF14里很多好看的外观，是买不到的，要通过打本或者做任务获取。以FF14里的发光武器为例。印象里这种漂亮武器会是大R专属，然而商城卖的武器都是不会亮的。在当前版本中，发光武器要么需要生产职业制作出来，要么需要玩家完成系列任务，或者打高难本、天宫地宫来获取。玩家打本获得的发光武器材料，还可以挂到板子上，其他玩家用游戏币就可以买。同样，靠氪是无法获得数值最强装备的。每个版本的最强毕业装，都需要玩家下高难本去打。而且，比最强毕业装稍次、数值也不差的其他高装等装备，获取难度并不高，玩家打打普通副本就能凑齐一身。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进入新版本后，玩家在主线、任务中获得的新装备，数值也很快会赶上旧版本的最强毕业装。换句话说，玩家之间的数值差异自始至终不会拉开太大，特别是版本更新，会把所有玩家拉到同个起跑线上。因此，「大R在外观和数值上碾压路人」的情况，在FF14这里几乎不存在。对于FF14这种不催人社交、也不引导氪金的设计，我身边有位从业者朋友吐槽说：“这说明啥？说明这游戏赚钱不积极！”不过他还跟了句“相对的，这游戏氛围应该比较好。”除游戏本身的设计亮点以外，FF14之所以能在国区收获玩家的关注，背后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点——国服代理商盛趣的一系列运营操作，拉近了国内玩家和FF14、游戏开发团队之间的距离。一方面，盛趣这边的团队，听劝。前不久7.0版本上国际服之后，一些关键概念和名词，在国内已经有了民间翻译，并且被玩家广泛接受。虽然国服官方自己也准备好了翻译内容，但在玩家反馈「希望部分词汇改成大家已经接受的版本」后，他们发了篇关于本地化问题的帖子，随后很快更新了官方翻译，改成了偏向玩家喜好的版本。国服制作人丝瓜同样没啥架子，经常和FF14玩家互动交流，有时上班摸鱼偷偷打FF14，还会在游戏里耐心回复路人玩家的问题。单看他的B站空间，你甚至可能猜不到这是个制作人级别的人物，倒像个普通玩家——团灭时会叹气，打绝本会死很多次，好不容易打过了也会手舞足蹈。另一方面，国服这些年举办的线下活动，也能从侧面体现出盛趣对玩家的重视。比如前不久，他们不仅举办了粉丝节，还举办了在国内的首场FF14音乐会，且两场活动都有日方核心成员的参与，吉田更是天天出场。这既体现了FF14对国服的重视，也说明盛趣在活动方面试图丰富形式，并更多地拉近玩家和日方研发团队的距离。图源B站见水印。广州粉丝节，吉田和玩家合作玩现场小游戏。
再比如，从去年到现在，FF14已经在上海、广州两地开办过海德林咖啡厅，通过还原的装潢和食物，破次元把FF14世界带进玩家的现实生活中。左右滑动查看。广州海德林咖啡厅，留言墙右上角有吉田手写留言。
国服官方时常也会和玩家一起玩梗，像是丝瓜前往上海野生动物园领养狒狒的视频，就有不少玩家评论互动。他给领养的小狒狒取名十四。狒狒一家子坐在树下，看起来就像海都大水晶等着排本的玩家。所以不难看出，FF14国服能在10年后仍出现服务器排队的情况，靠的并不是数值养成、氪金之后一刀999的爽感刺激，而是沉下心、沉进去的角色扮演。这或许是最背离主流的方向，但对于被快节奏生活推着走的部分玩家而言，慢下来、沉进去，可能也正是大家最缺、最渴望的幻想生活。正因如此，严格来说，FF14并不算是个适合所有玩家的MMO。很多玩家会夸FF14剧情写得好，很细，但反过来就会有人嫌它的剧情冗长，跑腿劝退；在2.0版本主线剧情中，玩家所属组织的基地沙之家，被反派突袭，玩家回到沙之家后只会发现满地的尸体，之后需要将同僚的遗体一个个搬上马车，运到教会那边进行安葬。
有人觉得它副本表演出色，反过来有人会觉得这游戏战斗一点意思都没有，纯看动画；有人觉得只花点卡钱就能玩得很舒服，不存在逼氪、被氪佬碾压的情况，反过来部分大R就会觉得玩起来没有优越感，少了在其他MMO里的那种拉开数值差异的爽快……当然，这话倒不是说，游戏之间就一定要分个高下，评出谁比谁更好玩。只是这样的现象意味着，不同的玩家，需要不一样的游戏。而FF14能留住的，也只有那些愿意掏出耐心，慢慢玩游戏、扮演自己角色的玩家。吉田在前不久粉丝节群访中也提到，在10余年的MMO研发经历中，他发现越来越多MMO在朝轻量化的方向发展。但吉田并不打算对FF14进行任何轻量化的调整，因为玩家接受且习惯的，就是现在这样的FF14。听完吉田的想法后，我也算是搞清楚了：为什么FF14没有随主流来改变自己？因为他们自己的路已经走通了。团队把心思多花在游戏角色扮演内容上，而非过多去研究调整商业化设计，去寻思怎么能让玩家多氪点钱进来，这就是他们所坚持的商业化策略。靠这个方法营收的FF14，确实失去了很多一口气挣大钱的机会。但或许也正因如此，它才能走过十余年，且至今保持着全球头部MMO的地位。而7.0版本颇显反常的更新，也说明，FF14这套方法论还是没变：钱可以慢慢赚，不急。对于从业者而言，FF14的设计思路，或许也印证了，厂商想要营收，并一定意味着就要研究如何刺激消费，大家其实有其他路可走。至于这条路是什么，我觉得B站某游戏区UP主的评价，讲得就挺清楚：“FF14对游戏界最大的贡献，就是告诉大众，游戏厂商赚钱不是只有骗氪一条路，良心运营照样走得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