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5日，18:35
我坐在警局里，查看旧电脑上的审讯录像。
录像关乎一起谋杀案，一共有271条，只有通过关键词检索才能找到，而且一次只能显示5条。当然，我也可以为每段录像增添标签，将之保存下来。
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整理好了所有的录像。现在我要重头到尾再浏览一遍，弄清楚所有的事情。
1994年6月18日，19:17
报案的女人叫Hannah，她要了一杯黑咖啡，开始讲述自己失踪的丈夫。Hannah，这是个回文的名字，正读倒读都是一样。
他的丈夫Simon身心正常，在一家玻璃厂上班，喜欢玩一些爬上高塔，拯救公主的电子游戏。她知道他身体和衣着的各种细节，言语中也充满了对丈夫的喜爱，不过却记不住他的电话号码。
Hannah还表示，她小的时候很爱记日记
周五晚上，他们为了婚后琐事吵了一架，Simon之后再没有回来。自17岁结婚以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酒吧、公司……谁都不知道Simon去了哪。
Hannah央求警察，一定要找到Simon。因为她非常爱他。
1994年6月25日，13:35
Hannah又来了，意外带着左脸上的一块被门擦出的伤痕。她要了一杯茶：等了一周，可始终没听到关于丈夫Simon的消息。
她说自己上学时在一个商店打杂。在她17岁的时候，他和Simon第一次相遇。初次约会，她穿了最漂亮的裙子。后来他们奉子成婚，在简朴的婚礼上跳起了两个人的第一支舞。“那一刻，只有我们彼此。”Simon辍了学，开始在Eric的玻璃厂上班。他们没有钱，只能住在Simon父母的家里，但生活充满了希望。
直到Hannah流产，她的父母也因食物中毒双双去世。
Hannah和Simon一起搬到了去世父母的家中。阁楼上儿时玩耍的玩具屋还在，但她和Simon再也不复只有彼此的感觉，压力渐渐滋生。
Hannah又讲了一遍丈夫失踪的经过，那天是她的生日，可Simon却送了她不喜欢的礼物：一块充满公主气质的镜子。她说吵架的细节是他们的隐私。她不知道丈夫去了哪，建议警察问问酒吧里的人们。
临走前，Hannal留下了指纹记录。
1994年6月27日，20:52
审讯的警察似乎换了一个，Hannah要了一杯黑咖啡。她的伤疤消失了，她捂了捂右脸，说自己恢复得很快。真奇怪。
她在地窖的旧箱子里发现了Simon的尸体。Simon的眼镜不见了，喉咙被割开，血洒得到处都是。
周五Simon因吵架离开后，Hannah也开着车离开了家。她一路向北开到格拉斯哥，出了事故，去了医院，最后在车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家里，Simon不回电话，依旧没有回来。
说到这儿她吐了。之后她端着玻璃杯中的热水说，生日那天Simon就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
Hannah开始接受警方的心理调查。第一张图片让她想起儿时爱读的童话，长发公主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巫婆，把女孩从她父母的手中抢走，锁在了高塔里。后来女孩儿怀了王子的孩子，巫婆暴怒，就剪掉了女孩儿的头发。最后，盲人王子拯救了女孩儿，而女孩儿的眼泪又把他的眼疾治愈。皆大欢喜——Hannah小时候看了很多电视节目和书，家里阁楼上的娃娃屋就像长发姑娘的城堡，她和玩伴在里面编了许多故事。
Hannah又看了看第二张图片，她说女主角拿着刀，在为卧病在床濒死的丈夫做饭。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她也不知道结局。
她说第三张图片中的女孩在哭，因为她的丈夫有了外遇。最后她又发现有外遇的男人只是她的哥哥，于是释然。
对第四张图片的解读则是，女孩做了坏事，所以被人追赶。但或许是别人认错了，因为女孩只有恐惧，却无愧疚。
Hannah再次详细讲述了生日当天的详细经过：结婚十年了，吵架当然非常多。根据Simon手上表（Eric送的结婚礼物）的时间，她有不在场的证明。同时，老实朴素的Simon没有仇人，也不可能被谋财害命。
案件陷入了僵局。
1994年6月30日，15:41
Hannah要了杯加糖的茶。她准备给Simon安排葬礼。而警察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了不一样的指纹和一顶假发。Hannah顾左右而言他，又在警察的要求下把后来从格拉斯哥回家后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
她还说，警方找到的，作为生日礼物的镜子虽然反光不好，可却是不想看到自己镜像的人的最好选择。言语之间，充满对镜子的喜爱。
Hannah说Simon从未出轨，也不见别的女人：结婚十年了，两个人感情非常好，Simon是她永远的王子，她也从未不忠。警察又开始询问Hannah的性生活，在恼羞成怒地反问回去，知道了警察也有孩子之后，她表示两个人的频率和结婚十年的夫妻差不多。也许比较少。
她也曾经伤害过自己童年的玩伴Eve，但只是为了出气：Eve太受男孩们的欢迎了。有一次两个人在海边玩，她就把Eve的头按进水里，甚至有一瞬间想把Eve淹死在里面。不过后来他们又和好了。还有一次，两个人还和另外一个男孩打车出去，结果司机看他们太小，把他们送进了警察局。最后Hannah也是把一切怪到了Eve的头上。这是一段爱恨交织的友情。
在警察去为她添茶的时候，Hannah极尽疲态：她不知道摄像还在开着，于是自言自语：“Hannah，谈到Eve的时候你该说些什么啊？”，然后在桌子上敲了起来。如果是摩尔斯电码的话，那就是“Love U”。
Hannah又谈到了自己父母的死。警察说死因是蘑菇引发的食物中毒，可是她的父亲还教过她如何辨认当天晚餐的毒蘑菇。当时Hannah无比绝望，因为父母的死亡和流产如此接近，她还以为自己丧失了生育的能力。顺便，本来大家想给她肚子里的女孩起名叫Aya，但她不喜欢回文的名字，于是起名叫Sarah。
有好多奇怪的地方，Eve到底是谁？
她还有一把吉他，虽然Simon是个音盲。
1994年7月1日，14:20
Hannah又被叫了过来，她要了杯黑咖啡，不放糖。她说怀孕后不该喝咖啡，可就是戒不掉。
那她之前为什么又会喝加糖的茶？
她再次在警察的要求下把后来从格拉斯哥回家后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中间还有回忆式的停顿……
等等，为什么这段话的每个细节都和昨天她回答的版本一模一样？
Hannah打翻了咖啡，于是她脱掉了白衬衫，露出了苹果和蛇的纹身。
她说这是8年前的纹身，可是昨天她的左臂还十分光洁啊？
她又问了一遍警察有没有孩子，还看了他们的照片。
她昨天不是看过吗？
我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Hannah。如果不是，另一个人又是谁？
这个人又讲到了和Simon的婚礼，和婚礼上如戴安娜王妃一般美丽的裙子。她轻快地表示，她的初夜不是Simon的，而是在15岁时给了玩乐队的Carl。他们如此沉迷，甚至还在教堂做爱。不过6个月后，Carl把她甩了。“这些事情让你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家庭。”在Carl和Simon之间，她还有过几个男人。
Hannah不会如此开放，他们绝对不是一个人。
她重新讲述了和Simon的相识经过，许多细节和另一个人讲述的完全不同。她说，Simon如此沉静帅气，就像童话书中走出的王子。他们之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真正的爱情。
警察问她和Simon是否出过轨，这个问题引起了她的警觉：“你昨天问过这个问题。”，“生活不是童话，但我们彼此献身，彼此忠诚。”她开始悲愤交加地质问：“Simon不在了，我还要照顾我的孩子。为什么你要挑起我的悲伤？为什么你要揪着性生活和出轨不放？”，“我怎么可能会杀了Simon呢？我爱他！我从未夺去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她不承认假发和另一个人的存在。
慢慢，她恢复了平静。而警察则提供了去牛津参加会议时，Simon劈腿的充分证据。她却承认自己用了假名，假扮成其他女人，和Simon在酒店度过了一个糜烂的周末。
警方提不出能够真正扳倒她的证据，索性拿出吉他，请她唱些什么。
她拿起吉他，唱起了略显忧郁的古典民谣：
姐妹二人在海边散步
伴随着风风雨雨
姐姐把妹妹按进水中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看啊，他们都爱上了船长之子
伴随着风风雨雨
但他只在乎妹妹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姐姐嫉妒妹妹的美貌
伴随着风风雨雨
嫉妒她美貌容颜，金色长发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所以她把她按进水中
伴随着风风雨雨
看着她慢慢沉没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她沉沉浮浮
伴随着风风雨雨
直到有船驶过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船长之子走了出来
伴随着风风雨雨
“父亲，那儿有只天鹅游过，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她狠狠地扫了扫琴弦，“歌太怪了，就这样吧。”但在警察的鼓励下，她又继续演奏了下去：
他们把她的尸体拉上码头晒干
伴随着风风雨雨
直到小提琴手带着提琴路过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他把她的长发做成琴弓
伴随着风风雨雨
是的，把她金色的长发做成了琴弓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他把她的指骨做成琴钉
伴随着风风雨雨
是的，把她的指骨做成了琴钉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他把她的胸骨做成琴身
伴随着风风雨雨
声音可直抵岩石的内心
伴随着可怕的风雨
但小提琴只能奏出一种旋律
那就是风风雨雨
是的，只能奏出一种旋律
那就是可怕的风雨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1994年7月2日，14:18
她如约而至，要了一杯加糖加奶的咖啡。
她显然不是昨天的那个人。
警方认为，他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
她言辞尖锐，极力否认警方的证据。在骂声中逃离了警局。
她的心态比她姐妹差太多了。
1994年7月3日，11:26
她来了，笑着问警察：“这个屋子真好，是用来逮捕嫌疑人的吧？”
她说知道自己可以保留什么权利，却不想请什么律师。
她又笑着问警察，“我的罪名是什么？”
她说自己没杀Simon，警察抓错人了。
在警察的要求下，她接受了测谎仪测试。测谎仪证明，她确实不是凶手，因为她唯一没有通过的问题，就是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Eve，不是Hannah Smith。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妈妈生下他们的时候，请了一个叫做Florrence的接生婆帮她接生。Florrence谎称Eve死了，结果却把她带回了家。Florrence不是坏人，但她的丈夫死于战争，因此20多岁就成了寡妇，而Eve正是她本来准备给自己孩子取的名字。妈妈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怀了一对双胞胎，便也就接受了现实。
Florrence把Eve藏在家里，别人又不会怀疑接生婆为什么要购买婴儿用品。Eve每天看着窗外长大，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直到她5岁生日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玻璃外镜像般的，戴着生日帽的自己。“对呀，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Eve和Hannah此后经常朝对方挥手，模仿对方的动作。Florrence想让Eve留长发，但她想让自己和短发的Hannah更加相似。Hannah总是能出去玩，但Eve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和书。她最喜欢童话故事，那里充满公主、女巫、魔镜和遗失的孩子。Eve渐渐意识到，这与她的人生何其相似。
Eve八岁的时候，Florrence意外摔下楼梯，去世了。Eve找到了她的日记，明白了一切，便烧掉日记，穿过街道，去见自己的镜像。说不定她一碰到Hannah，两个人就会合二为一：童话都是这么讲的，既然“女巫”已经死去，那这一定是圆满的结局。
他们几乎做到了。
Hannah把Eve藏在阁楼上巨大的娃娃屋里。姐妹俩经常在里面玩耍，创造自己的故事。为了不被发现，他们针对想象中所有的情况，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规则，而规则的目的，便是约定要一生相伴。他们的日记记在同一个本子上面；一个人受伤了，便要给另一个人制造伤痕。不负所望，两个人越来越相似，他们一起来了初潮，甚至一起患上相同的疾病。他们用猫和摩尔斯电码传话，许多有趣的事情纷至沓来，但他们的父母很忙，也不够敏感，从未发觉。Eve演示了一段摩尔斯电码，意思是“Bye, Hannah.”
他们都喜欢童话，不只喜欢美好的故事，更欣赏黑暗的原始版本。比如在长发姑娘的原始版本中，长发姑娘的头发被剃掉，鹰隼吃了她的心脏，而嫉妒的公主则戳烂了她的手指。故事中，公主总是主角。这和Hannah和Eve何其相似：他们是双胞胎，他们拥有魔力，他们就是两个公主，生活永远的主角。
他们的配合愈发完美，轮流上学，轮流考试。Hannah为两个人考了驾照，Eve则更擅长和异性相处。Hannah先看到了Carl，随后Eve则出马和他发生了关系。可Hannah还是处女，贸然和Carl共赴巫山会引起怀疑，于是两个人商议许久，用梳子解决了这个问题。
姐妹俩觉得，美貌女人的死去都是征兆，会产生神秘的魔力。他们分享彼此的梦境，Grace Kelly（注：美国著名影星）出了车祸后，还向占卜板求取真爱，结果就遇到了Simon。
Simon和别人不一样。
Hannah愈发妒忌Eve的魅力。和Simon约会的时候，占卜板说千万别急，所以Eve只接了个吻，但Hannah打破了规则，她这次不想和妹妹共享一个男人，于是就和Simon上了床，并怀了孕。
Eve无比惶恐，她和Simon发生了几次关系，然而没有怀孕；她强忍厌恶，又和无数男人发生了关系，但仍旧不能怀孕。似乎Hannah怀孕之后，Eve的月经也不见了踪影。姐妹俩不再是一模一样的存在，他们渐渐成为了两条路上的人。
Hannah搬过去和Simon的父母同住，Eve却只能在阁楼独自居住，她的存在感愈发薄弱，还开始用假发掩盖自己的身份。Eve想怀孕，但她不能和认识Hannah的人发生关系，于是只有去酒吧、公园、小巷子里找人滥交。明明是Hannah背叛了规则，可却是Eve自己受了惩罚，她染上了性病。
姐妹俩重新见面的时候，Hannah胖了，他们已经不如以往那般相似。两个人就未来长谈了许久，即便有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他们也不愿意成为独立的个体。于是在他们的父母去世后，Hannah重新装修了房子，保留了阁楼，把Eve接了过来。
Hannah流产了，还失去了怀孕的能力。Eve觉得是造物主纠正了她的错误，他们开始重新扮演彼此，到Simon的的上司：Eric的玻璃厂上班。然而，Hannah彻底打破了规则，丝毫不允许Eve和自己共享Simon。姐妹俩的间隙越来越大，Eve每个夜晚都住在阁楼之上，难耐孤独。
于是过了六个月，Eve搬了出去。她纹了一方蛇与苹果图样的纹身，作为自己离开了伊甸园的象征。她在酒吧驻唱，自己租房，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直是Hannah的影子。
直到1994年。
巧合之下，Simon来到Eve卖唱的酒吧，看到了她的演唱。他们喝了杯酒，开始攀谈。Simon不知道Eve是谁，却兴奋于她和自己妻子的相似，还从纹身中猜到了她的名字。两个人相谈甚欢，当然，Simon只字未提自己已婚的事实。此后几周，两个人关系越走越近。Eve很愧疚，但是这似乎和曾经一样：姐妹共享一个男人。Simon把她带回她父母的家中，并向她坦白了一切：她和自己妻子的相似与不同。
他们在这栋充满历史的房子里发生了关系，Eve怀孕了。
Eve没有告诉Simon，反而告诉Hannah，她怀了一个酒吧里认识的人的孩子。Hannah满怀惊喜，决定告诉Simon，然后把Eve接过来同住。Eve极力拒绝，可Hannah还是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和Simon把自己双胞胎妹妹怀孕的事情和盘托出。
Hannah从Simon的表情上领会到了一切。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把Simon赶出了阁楼，然后哭着给Eve打电话叫她过来，称她为妹妹。她从没这么叫过她。
两个人打了一架，就像和自己赌气一样激烈。Eve在Hannah脸上留下了伤痕。最后两个人精疲力尽，Eve默默离开。她开着车一路向北，正如之前的供词。Eve在车中醒来之后，觉得Hannah比Simon重要得多。她开了回去，想和姐姐和解，结果看到了满地的血，以及Simon喉咙被割开的尸体。
吓傻了的Hannah坐在尸体后面，戴着Eve的假发。她那天假扮成了Eve见了Simon。以往都是Eve扮成她的样子，她觉得还真有意思。
Simon最终表示，自己更喜欢Eve，并送出了他精心制作的镜子。Hannah崩溃了，她不想看到Eve这个镜中的自己，于是砸碎了镜子，拿着玻璃碎片疯狂挥舞。一不小心，干净利落地割开了Simon的咽喉。
姐妹两人开始讨论事情的解决方案，清理现场，隐藏尸体，编造口供。当晚，爱喝咖啡的Eve假扮成Hannah，走向了警察局……
Eve静静地说，Hannah已经逃跑，再也不会回来。
“你能逮捕一个不存在的人吗？”她笑着问警察。
“我给你讲的，只是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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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深吸一口气，打开桌面左边，藏在检索软件下面的，回收站里的翻转棋。
Eve和Hannah的一生就和翻转棋一样，轻而易举地彼此替代，却又残忍地互相伤害。相爱相杀，莫过如此。
那为何时隔22年，我要在警局检索这些审讯的录像呢？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啊，因为我是Eve和Simon的女儿Sarah，今年我22岁。
现在警察告诉我，母亲就在我对面的咖啡店。
